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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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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,五歲。

鋼琴教室裏, 尚帶著嬰兒肥的可愛男孩坐在和他差不多高的鋼琴椅上, 像是玩樂一樣, 叮叮咚咚按著琴鍵。

礙於手指長短,和理解能力, 他彈奏的音符很簡單,偶爾還會停頓一下,但是在音樂下, 這間采光條件不好、拉上了窗簾、只用白熾燈照明的教室, 卻好像染上了太陽的色彩, 光斑和音符一起跳動,自然流淌於黑白的琴鍵上。

年輕的女老師看得眼神閃亮, 等男孩停下來喘氣的時候, 才走過去, 彎腰問:“夏天歌同學, 剛才你是彈得什麽曲子?”

“就,”小小的夏炯兩頰泛紅, 開心道, “有個朋友告訴我的曲子~”

“朋友?”年輕女老師一楞。

“嗯!老師!”夏炯捧起臉, “是一個天天在我耳邊彈琴的朋友!雖然大家都聽不到……說我在說謊……媽媽也這麽覺得……”

哦, 是想象出來的朋友啊, 年輕女老師笑了笑,下一瞬卻板起臉。

“剛才彈得不錯,但好像不是我叫你做的基礎練習啊?”

“……哎嘿嘿。”

“不要傻笑, 喝口水,繼續練習!”

“哦……”

這節單對單的鋼琴課,在一個小時後結束,聽到放學兩字的小男孩跑去上廁所,年輕女老師則叫住了前來接孩子的女人。

“夏天歌媽媽,我有一件事想和您說一下。”

正在檢查男孩書包,確認男孩沒有在下課的時候去偷偷買小零食或小玩具的女人擡起頭。

夏炯母親,已經三十四歲的華凝書,穿著休閑的長衣長褲,染成了紅栗色的短發最長只有一寸多。她面容十分嚴肅,氣質不茍言笑,嘴角的法令紋很明顯,兩頰沒什麽血色,似乎有些病弱。

聽到年輕女老師喊住她,華凝書皺起眉,問:“老師,有什麽事?是我家孩子上課時偷懶了,還是做了什麽壞事?”

這……聽上去夏天歌同學平時的時候很調皮?

年輕女老師訕訕一笑,側臉看看廁所方向,道:“夏天歌媽媽,你家孩子已經在我們這裏學習了四個課時了,我想問一下,關於夏天歌同學的未來,您是怎麽打算的?”

從幼兒園開始就次次拿第一名,大學讀金融畢業進入大公司三十歲辭職創業,既然是男人就好好發揮本事,不出人頭地怎能對得起……

面容嚴肅的短發女性眼神微閃,沒有直接說出心中的話,而是道:“他年紀還這麽小……請問有什麽問題?”

“不,我是說,夏天歌媽媽,您有沒有想過給這個孩子找一個更好的鋼琴老師?我這裏有幾個推薦人選,電話在這裏,我給您發過去。夏天歌同學很有天分,他能說是我這幾年裏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,不過如果想在這條路走下去,現在就要開始努力了。這是為了他好,夏天歌媽媽,您一定要仔細考慮。”

年輕女老師這麽說,看到小男孩從廁所裏沖出來,一下子撲到自己母親腿上。

“媽媽,我們回家吧!”

小男孩喊道。

華凝書摸了摸他的頭。

“謝謝老師,我會認真考慮的,天歌,和老師說再見。”

“老師再見!我回家啦!”

被母親牽著手,兩人一起回家,吃中飯。

五歲的夏炯已經能夠麻利地自己吃飯,不過今天他的動作,稍稍有些慢。

夏星在西北某沙漠工作,一年難得回一次家,華凝書雖然有丈夫,卻幾乎活成了一個單親媽媽。懷孕時夏炯就很不安穩,差點流產,剖腹產時又大出血,最後不得已切除了子宮。

好不容易養好了身體,華凝書想盡快回去上班,但夏星父母早亡,她自己娘家根本不想來往,雇來的保姆總因為她過於挑剔而辭職,最後不得已,她只能回家,先把自己孩子照顧到上小學。

華凝書教孩子似乎很有一套,雖然五歲的夏炯很明顯有什麽話想說,卻還是等到吃完飯後。

“媽媽,”在廁所裏聽到了老師和母親交談的小男孩說,“我不想換鋼琴老師,我覺得現在的老師姐姐很好。”

“去睡午覺,”華凝書說,“你下午還有英語。

“……哦。”

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,十四歲。

八年前,也就是五歲半的時候,他果然還是換了鋼琴老師,新的鋼琴老師很嚴格,決不允許他上課時把鋼琴彈著玩,幸好在家裏彈著玩老師不會知道。六歲,他被鋼琴老師的朋友帶去參加了一個童聲合唱團,十歲,作為合唱團領唱,他登上某個全國直播的大型慶典。

夏炯開始參加比賽,鋼琴和聲樂的都有,他確實捧回不少獎杯,他的天賦讓他在國際上也頗為引人註目。

獲獎的報道不斷傳回,他的知名度漸漸提高。

明明是沒有經歷過多少事的年紀,感情感染力卻能勝於許多成年歌手,那完全是天賦異稟才能擁有的寬闊音域,這個孩子,只要沒有被變聲期毀掉,必然會是國內樂壇的下一顆新星。

但有人認為,他現在就能成為最閃爍的新星。

“您意下如何呢?華女士。”

一頓酒飽飯足,酒店包廂裏的氣氛逐漸從閑聊轉向了正事。十四歲的夏炯已經有一米七的個頭,小大人一樣穿著一身黑西裝,背對眾人,在酒店包廂的沙發上玩起這群陌生男女進門時送給他的尤克裏裏。

雖然過去完全沒有使用過尤克裏裏,但搞鼓片刻後,小小的樂器依然在他手下發出了美妙的弦音。

男孩,不,少年,少年和九年前比,沈默了許多,轉頭眼珠看母親和灰西裝男人正在認真商談事情,少年悄悄摸出手機,調到靜音,開始打排位。

一邊打排位,他還一邊豎起耳朵,有一句沒一句聽著母親和那些笑容殷勤的男女對話。

“另一個孩子已經選好了。”

“是,他的父母都是……而且資源也……”

“學習的話,肯定會有影響,但讀書出來找工作,不也是為了賺錢嗎?小天歌現在可有著國民的熱度,他模樣很好,走純藝術的道路,未免太浪費了。”

“當然,當然,這些事肯定是要經過您同意的。”

“經紀人的位置沒有問題,不過這是個兩人團體,又是未成年,另一邊也找了人脈……是,沒錯,華女士你會是經紀人之一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,誰會那麽做啊,還是孩子呢。”

“這也是為了他們好。”

“好,那就這樣。華女士,剩下的明天到我們公司繼續談。”

正在激烈團戰中,突然一只手伸過來,按下夏炯的手機主鍵。

他瞬間退出游戲,坑了一把隊友。

夏炯惱火地擡頭,接著一個激靈。

他母親還有那些他不認識的男女站在他面前,不知道看他打游戲有多久了。

夏炯整個人僵住,倒是剛才作為主力和他母親商談的一個灰西裝男人笑了笑,道:“果然這個年紀的男孩就是喜歡這些,娛樂圈裏也很好玩的,華女士,我覺得天歌他一定能適應。”

華凝書沒有說什麽,帶著夏炯告辭離開,走出酒店。

她買了車,拿到了駕照,把夏炯照顧到讀小學後,她並沒有按照原本的計劃回去工作。反而把更多的重心,不對,是全部的重心,轉移到了夏炯身上,所有事務親手安排,只要是國內,無論去哪裏,她都會親自開車接送。

華凝書先打開副駕駛這邊的車門,讓夏炯坐進去,然後站在門外,伸出手。

夏炯與她僵持片刻,還是把手機交出來,放到她手上。

咚的一聲,手機丟進了街邊的垃圾桶。

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,十五歲。

一年前,他和另一個少年在娛樂圈組隊出道,幾個月前,因為種種不合,認為自家孩子被虧待的華凝書與對方扯破臉,在全網面前撕了一通,拉著他跳槽另一家公司,成功單飛。

撕架期間,曾是合作者的兩方給彼此潑了一桶又一桶臟水,九假一真的黑料滿天飛。夏炯有半年時間在參加各種綜藝和訪談,按照母親寫好的臺本,對那些眼神如同掃描儀的成年人們,說出會讓他們興奮不已的話。

這幾個月的時間裏,無論是鋼琴還是唱歌,都距離他非常遙遠。

直到新公司想讓他去參演一部電影,越發沈默且不會笑的夏炯拒絕了。

“我想繼續唱歌。”他說。

“這部電影的劇本我看過了,不是那種洗錢片,題材稍有些小眾,但劇本很好,導演也是大牌,想讓你演的角色非常討喜,非常適合作為你走上大熒屏的第一步。”已經完全是一副經紀人口吻的華凝書道,“而且,如果你拒絕,那他們一定會去找越焱。”

“……我不想演電影。”夏炯說。

“這個制片人在我們跳槽的時候,幫了一個大忙,不管怎麽說,演完這一部。”華凝書把劇本放到他面前,“想唱歌行,你的聲樂課,鋼琴課,還有其他課程,可以繼續去上了,但先把劇本背熟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寶貝,雖然你還小,但這半年應該學到了一些什麽吧?”華凝書語重心長,恨鐵不成鋼,“在這個圈子裏,只走到頂端的人,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。你有能力走到頂端的,我這麽做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?這分明是為了你啊,寶貝,不要讓我失望。”

夏炯去參演了電影。

劇本裏音樂神童這個角色,寡言少語,個性陰沈,對這個時候的他來說,完全是本色演出,並且戲份也不多,畢竟電影投資方本來就不是看中他演技來的。

自己的戲份演完後,他回來,開始嘗試制作自己的第一張自作曲作詞的專輯。

只有三首歌的小專輯與電影一起進入宣發期。

兩者都一炮而紅。

分明之前作為雙人團體時出過的專輯,作詞作曲都是另一個少年的父母用人脈找大家買來的,卻評價和熱度都不高。

華凝書實在沒想到自家孩子還有這個天分,可雖然驚訝,她卻迅速地調整了未來的計劃,拒絕接下來的電視劇和電影邀約。

但是專輯和電影的宣傳不能落下,此刻的熱度也必須維持。

參加短期或長期的綜藝節目好被更多人熟知,參加鋼琴比賽維持比其他明星高一等的位格,還有雜志,采訪,廣告。

她是顯而易見的工作狂,為了夏炯的事業拼上一切,但夏炯卻也顯而易見的與她不同。

因為新專輯,終於有了一點底氣,他開始學會各種撒謊,試圖逃避工作,經常叫助理和保姆找不到人,最後一翻,發現是窩在什麽地方打游戲。

業內開始傳出夏天歌不好合作,總是遲到,瞧不起人的黑料,同時,因為一直試圖維持網絡上的高熱度,被這熱度催生出來的黑也一直在增加。

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,二十歲。

繼十八歲的成年演唱會後,這是他第二次舉辦全球巡回演唱會。

他已經成為走出國門的天王巨星,因為是古典音樂圈起家,他在歐美都頗有盛名。這是這次全球巡回演唱會的第一場,為了拿個開門彩,無數工作人員在後臺忙碌著。

觀眾已經入場,演唱會馬上就要開始。夏炯已經化好妝,換上華麗演出服,被無數人包圍著,進行最後的檢查。

“好了,”華凝書滿臉欣慰,道,“時間到了,走吧。”

外面已經響起了倒計時的聲音,已經一米八個頭,分明身姿筆挺的夏炯卻兩眼無神,黑眼圈被厚厚粉底遮住。

他看著她,嘴唇動了動。

華凝書沒聽清,“什麽?”

夏炯:“……我不想唱了。”

他說的很小聲,但這回華凝書聽清了。

已經年過五十的女人臉上笑容一下凝固,但下一瞬她又重新掛上笑容,推著夏炯往舞臺升降梯走。

捏住話筒,她壓低嗓子在夏炯耳邊喊道:“你在想什麽?幾年前說要繼續唱歌的人不是你自己嗎!多少人為了你的夢想在努力,我怎麽把你養成了這個不明白什麽叫責任的樣子?

“你已經二十歲了,不是小孩子了,明不明白什麽好?!”

她最後用力了一下,把夏炯推進升降梯,又讓開位置,讓舞伴們進入。

“絕對不能有差錯!不要鬧脾氣!”

升降梯叮當上升,把夏炯帶進星光燦爛的海洋。

他疲憊地舉起話筒,去聽已經開始演奏的樂曲,去聽一直對他歌唱的聲音。

然後夏炯楞住。

三十多秒後,底下的觀眾也開始楞住。

音樂一直在放,舞臺的主人卻沒有開口。

事故了嗎?音響出問題了嗎?不是吧?在這種時候?

後臺察覺到不對,音樂開始從頭播放,但舞臺的主人怔怔站著,沒有配合舞伴的動作,也沒有唱歌。

更多人察覺到不對,幾分鐘後,他們茫然看到,夏天歌丟掉了話筒,抱著頭,慢慢蹲下。

全球巡回演唱會因為莫名事故結束的新聞,占據了頭條一個星期。他蹲在舞臺上的身影,對於無數人而言,是夏天歌留給他們的最後印象。

夏炯已經改名叫夏炯的時候,二十七歲。

他第一次為了這件事,哭出來。

“我,唱不出來,”夏炯哭著道,“我真的沒辦法唱。”

“對不起,我錯了。我不應該逃跑,但是我也沒辦法……”

拋棄了音樂和唱歌,拋棄了已經開始的演唱會,拋棄了談好的合約,最後拋棄了夏天歌這個名字。

拋棄了,或者直接點說,逃跑了。

看了無數心理醫生,吃了無數藥,但沒有用,就連因為保密工作幾乎不回家的父親也打電話來,又和母親大吵一架,兩人直接離婚。

所有人都在罵,就算有心理問題也不是不履行合約的理由,這些年買了你那麽多專輯、雜志、海報,花那麽多錢買演唱會門票,你就這麽對一直支持你的我們?

不要自甘墮落。

你在毀掉你的天賦。

還有很多人在等你。

但是,從未有人對他說過——

“你開心就好。”

“現在我,就連唱歌的天賦,也是假的,”夏炯哽咽道,“只是別人,給我的。”

“師弟,你鉆牛角尖了。”曲忘生輕聲卻直接地道,同時用袖角為夏炯擦去眼淚。

從未見過夏炯露出這樣的神色,哪怕曲忘生一直都能看出師弟和他一樣,同樣沈浸於無法擺脫的痛苦中,但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觸碰,觸碰旁人的心靈。

好奇怪,胸腔分明鈍痛,但那一直在心中翻湧,無法壓抑的殺意,竟然弱了下去。

看見師弟哭,很難過,卻也很開心。

啊,他果然是一個……

袖角上的淚痕突兀燃起滾燙的溫度,曲忘生把袖角緊緊捏在手心,恍若未覺。

“不想唱,就不唱吧。”他道,“吾曾聽聞,風雨道中有天賦者,修行中可將六識相連,察覺旁人無法察覺的事物,師弟你聽到的樂聲,大抵也是這般。

“但是,能聽到樂聲,不代表就要以樂入道。就算繼續修行風雨道,師弟你也可以學習其他入道之法,作畫作詩,奕棋刺繡,風雨道之所以被稱為風雨三千道,便是因為風雨道入道之法,比三千種更多。”

“哈哈、哈,”大哭發洩一通,夏炯終於打著嗝站穩,勉強笑出來,“還可以,還可以這樣的嗎?”

“為何不可。”曲忘生道。

終於哭夠了,眼圈通紅的夏炯顧不上丟臉,露出深思的表情。同時,強迫癥開始發作的曲忘生繼續給自家師弟擦眼淚。

半晌,夏炯突然啪的一聲,以拳擊掌。

“好,既然師兄你這麽說,我想到了!”

曲忘生註視他比往日更加璀璨的笑容,茫然感受到胸腔裏又是一跳,問:“甚?”

“既然競技性的奕棋可以,那同樣是競技性的游戲也是可以的吧?”一眨眼又有眼淚流下的夏炯舉起手,卻是笑著道,“師兄,我要以游戲入道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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